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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只眼的天才懒道士,铁塔一样的彪悍大汉,张大牛开始觉得身上发冷,如果,如果他们都是江湖掌故里的人物,这大汉就是传说中恨天无环、恨地无把的生铁佛了,那么一身白衣的,不用问便是荆十七少了。
江湖三十年来的侠名,没有比他们更盛的,他们的侠名不是在江湖里博得的,是用南方秋国的敌军官佐上千个头颅堆出来的。张大牛激动了起来,他深信自己走出小镇是正确的,如果仍在那小镇,终己一生也见不到这传说里的英雄。
生铁佛此时喝尽了酒,把坛子一扔,拭了嘴便道:“翼姬,怎么回事?这小子居然敢包你的夜?”张大牛只觉连寒毛都颤悠起来了,翼姬,传说中江湖里的白衣神女,出身青楼但却救死扶伤,江湖中人敬重她,何况她那一手能从飞云三十六狼手里,救出被绑票的四十多名女子的飞针功夫,更让人不得不尊重。
“荆家要倒了。”那懒道士用剑穗把桌上的一壶酒和一个冷盘卷了过来,就放在胸腹间,慢慢地吃将起来,只是道,“谁不知你是荆十七视为妹子的丫头?谁不知你卖艺不卖身?大茶壶和老鸨敢收他包夜的钱,便是荆家要倒了。”
说罢那懒道士掏出一本书扔到桌上,张大牛只看着那书摊开的一页写着:“流俗以轩辕、冯、李、王、司马,加以荆为六姓,颇不经也。除荆姓外,余者皆中京五行各城城姓,三代历官不尽显贵……”这是一本新出的氏族志,若不是荆家要倒了,很难想象有人敢这么评论一个世家门阀。
两小锭金子掷在张大牛面前,荆十七似乎醉了,眼也没抬地说:“见谅,非得已。”似乎多说一个字就会少块肉似的,不过这意思却也分明,这两锭金子是对张大牛的补偿,那边厢把羊腿咬得酱汁四飞的生铁佛,已含糊不清地叫张大牛不要蹚这浑水,快拿钱走吧。
懒道士似乎也醉了,只是幽幽地道:“少年,去吧,荆家便是倒了,也不是你可以欺凌的。”张大牛这一夜,无论如何是花不上这两锭足赤黄金的,至多花费的,便也就是十分之一左右,若收了这两锭黄金,便是开一间小客栈也能谋生了。
“杀了我,或者让我跟你们一起闯荡江湖。”出人意料的是,张大牛压根不理会两锭黄金,只是望着荆十七这么说。但没有人理会他,如同房里压根便没有这个人似的。张大牛笑了笑,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看着他们喝酒。
荆十七抬起眼,如刀一样的眼神扫过张大牛,冷然地说:“有趣。”当然是很有趣的了,须知被恶少抢走身边的女人,就算被打,还可以在心里意淫着只不过是恶少有点势力罢了,以后若是有了势力,必不如此之类的。
但张大牛现在不是这样,荆十七不是恶少,就算不论家世权势,荆十七本身也强到足够无视张大牛,而翼姬也是全然无视张大牛,在场的都视他作真正的垃圾了。但是张大牛却似乎自己也认同这一点了,还要跟在荆十七身边去闯荡江湖,不得不说,实在有趣。
生铁佛已在叫嚣着,凭张大牛下盘虚浮就知道没什么功夫了,居然想着和他们在江湖上行走,简直就是个笑话,再不走,就要把他扔下楼去。懒道士闭着眼,只是笑说这少年好胆,真个好胆。
“把你的刀送给我,我就走。”张大牛站了起来,这么对荆十七说。后者垂着眼没有理会他,只是望着杯中的佳酿,似乎那杯酒远比张大牛更加耐看。
翼姬靠在荆十七的膝边,那官话说得极酥软:“这凤翔刀,却是荆家先祖传下来的宝刀,荆十七便是再如何潇洒,却也不敢将它赠你。这位公子,若无去意,不如奴去唤妈妈使个姐妹上来陪你,可好?”
没有等张大牛回答,荆十七垂着头道:“好,赠尔,请自取。”
“聪明人总是活得不长的。”懒道士突然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本来半闭着的眼猛地睁开,如戾兽一样,透着凶光,六只眼睛的道士望着张大牛,如一只择人而噬的怪兽傲踞在窗台上。
这青楼红牌姑娘的香闺里,莫名地弥漫着诡异的气味。衣柜的门慢慢地打开,顶盔披甲的将军昂首阔步走了出来,似乎他身后不是衣柜的门,而是散朝的御街口,他从容不迫地把三节枪杆接合,一杆银枪便在他手中微微地颤悠着,如是有魂魄的活物也似。生铁佛也退了一步,从背后抽出一把双刃斧,那铜铃般的虎眼里,尽映着斧刃的锋芒和寒光,小山一般的身躯,透着浓烈的杀气。
张大牛颤抖的双腿,已走到荆十七的身边,也许是他不停打战的腿支持不了他的身体,一屁股就跌坐在荆十七的身边,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恐怕我是帮不了你去报信的了,尽管我很想这么做。”
翼姬突然如蛇一般向后滑出三步,站起来笑吟吟对荆十七说:“十七少,你还是说出来的好。”她的声音仍那般温存,“这位公子,奴好心劝你走,你却偏要来蹚这浑水,这便可惜了,想走也走不了。”
“我荆国朝廷要跟秋国议和,割让秋水十二城,这是东陵皇帝御准,中京五行城五城主作保的事,别说你荆十七,便是你们荆家想要阻止这事,也只不过螳臂当车。”那将军大马金刀地坐在边里,慢条斯理地说,“你藏起十二城的户籍和地图,于事何补?牛某人是看在你我世交多年的分上,才来劝你。”
张大牛听得头发都要爆起来,楼外不知是谁叫的戏班子,喧天的锣鼓声里,老生悠长的唱腔透着明明白白的沧桑。张大牛突然有点羡慕那戏台上的人生、戏台上的江湖了。那总是清清楚楚地在鼓点宣泄出来,不论是忠,是奸,是胜,是败,但是要上刑场,反剪了双手的,还可以半跪着甩动头顶的长发,死也是鲜艳夺目的。但江湖却不是。至少这面前的江湖便不是了。
他那十二年的神童岁月,不断地听启蒙老师诉说江湖掌故,尽管他现在已是废人,但见识还在,他知道刚才荆十七那一刀,是错手,本来是要削飞他一缕发丝的。
他也看得出,那六只眼睛的懒道士,蜷在窗台上,不是因为他懒,而是因为那个距离刚好在荆十七出刀攻击不到的地方,而生铁佛时时都把酒坛挡在身前,却又堵在门口,张大牛在荆十七抛出两锭金子让他走时,便已知道,这是一场友朋反目的内讧前奏。
黄金质软,当张大牛捡起黄金,入手发觉底部用指甲刻出的两个字:报信。他就肯定了自己没有看错,所以他想要荆十七的刀,来作为信物。他的确愿意做这件事,要知道整个东陵的二十四公国公认的六姓望族,荆姓就是第二位,而荆十七,是长房长孙。
但他没有想到,荆十七这次不单是兄弟内讧,还是与荆秋两国为敌,以中京五行城——那便是天下道门为敌,而且还是抗旨,不是荆国国君之旨意,是二十四公国共主东陵皇帝的旨意。
一人以抗天下,莫过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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