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屈辱

　　“快点！路引！”王麻子已经有些不耐烦。

　　林风已然傻愣愣地看着王麻子，他没有听说过路引，再加上对方言并不完全熟悉，他哪知道王麻子说了个什么玩意儿。

　　“啪！”王麻子一巴掌扇在了林风的后脑勺上：“路引！我看你就是他娘的一个流民！”

　　以往这群兵丁对于流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谁不知道这宁波城的乞丐中有一半是流民，再加上各种喇唬、光棍（也是混混的一种）或者商人，流民还不知道有多少，今天被林风碰上，只能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林风本来早就饿晕了，王麻子这用力的一巴掌居然一下子把他扇在了地上。

　　林风倒是晕倒了也好，但他是饿晕了头，倒的时候下意识拉了旁边一把，正好拉住了王麻子的衣袖。

　　王麻子穿的是一种叫罩甲的军装，罩甲属于布面甲，虽然正德年间曾下令禁止军民穿紫花罩甲，但其他颜色的罩甲仍然是一种很重要的军装。罩甲一种是甲片编成，另一种纯用布制作，很不幸，王麻子的罩甲便是布制的。

　　像王麻子这种邋遢的大兵，衣服不知道多长时间不换，多长时间不洗，没自己烂掉已经算好的了，哪里经得起林风这一扯？

　　“嗤啦……”

　　干干脆脆的撕裂声。

　　王麻子的胳膊顿时变成了一根剥了皮的火腿，好歹林风不知是还有点理智还是看见了他胳膊上的老灰，没有扑上去啃一口。

　　“**……”王麻子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胳膊，愣了一下，接着一脚对着林风踹去。

　　林风现在饿得昏头昏脑，甚至不知道是有人在踹他，只是抱着脑袋，像大虾一般在地上弓着身子，下意识地闪避。

　　“你他的这个流民！”王麻子边踹边骂，旁边几个大兵看着王麻子抓住一个流民，也饶有兴致地上来加了几脚，顺便在一群看得胆战心惊的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一番。

　　入城的人依旧熙熙攘攘，但没有一个敢上来帮一下被殴打中的林风，只有几个乞丐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嬉笑着讨论这个叫花子是怎么招惹到了这几位兵大爷。

　　刺骨的疼痛在刺激这林风的神经，驱赶着饥饿带来的昏沉，发出几声出自本能的哀嚎。

　　不断有脚踢着林风，但王麻子还没有罢手的意思，将昨晚萎了剩下的精力一同发泄到了像蛆一样在地上蠕动的林风身上。

　　林风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身体也只剩下了不自觉的抽搐。

　　他感觉……自己要死了……

　　死了，就死了吧。

　　说不定，自己死后可以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地方，离开这个地狱般的时代。

　　什么他妈的建功立业，什么他妈的名垂青史，做梦，始终是做梦。

　　为什么自己就不能穿越到皇帝身上，享受一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为什么不是穿越到王侯将相身上，执掌天下，纵横捭阖，也能爽一把，哪怕是当个富家公子哥，来一个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四处留情，风流一把也不枉这一趟。

　　现实就是现实，作为一个普通的明朝穷苦百姓，人生道路无疑是为了生计奔波劳作，然后在自己的小茅屋中死去。

　　自己不是穿越神剧中的神，自己面对的只是困苦的生活，以及永远困苦的生活！没有权力的生活，永远没有权力的生活！

　　被人踏在脚下的生活。

　　那么，索性死吧。

　　林风已经闭上双眼，自己只是一条任人践踏的虫。

　　“住手！”

　　突然一声带着哭腔与愤怒的喊声传入林风的耳朵。

　　他睁开眼时，正好看到一个身影一下子扑到了王麻子踢出来的脚上。

　　这是……林王氏！

　　林风不禁瞪大了双眼，蓬头垢面的林王氏，比起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他不知道林王氏究竟哪里来的力量扑住王麻子。

　　在林风出走后，陆逸呆呆地站了半晌，天色黑了他才回到家，带着无尽的失望回到家。

　　当林王氏找到自己家时，陆逸才想起没有将林风的消息通知林明。

　　林王氏没有丝毫犹豫，纵然她不知道自己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林风永远都是自己的儿子！这个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的妇女，挪动着自己的小脚，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向宁波府。

　　在她看来，这是林风唯一可能去的，也是自己唯一知道的地方。

　　当林风在赶路的时候，林王氏在赶路，当林风躺在草丛里打着飞虫睡觉时，林王氏在赶路，当林风四下里找东西吃时，林王氏仍旧在赶路！

　　裹脚的林王氏走这种崎岖的道路，速度远远比不上林风，虽然整个晚上没有歇息片刻，她还是在林风被殴打时才赶到宁波城外！

　　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儿子。

　　“你妈……”王麻子吃了一惊，但接着就踢开了这个弱不禁风的妇人。

　　他一脚踢在了林王氏的肩膀上：“你妈的，要吓死老子啊！”说着，又补上了几脚。

　　林风蜷缩在地上，看着转身去殴打林王氏的王麻子，看着被王麻子殴打的林王氏。

　　这个……被叫做是自己母亲的女人。

　　他不知道林王氏究竟是怎样来的这里，他不知道林王氏为什么会形销骨立，蓬头垢面，他不知道林王氏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敢冲上来扑住这个凶恶的大兵，但他知道，这个做母亲的女人，都是为了自己！

　　即便自己再懦弱，即便自己再畏缩不前，即便自己再怯懦，即便自己再畏畏缩缩。

　　林风挣扎着站了起来，殴打与饥饿让他的身体不自觉地打晃。

　　他攥紧了拳头。

　　王麻子也注意到了林风，多年的当兵生涯也没让他成为一个酒囊饭袋，身为一个兵，他似乎看到了林风身上气场的变化。

　　一种坚韧的东西在林风心中生长。

　　“小子，你要干嘛？”王麻子攥了攥拳头，毕竟他还没有将林风放在眼里。

　　林王氏最清楚自己这个儿子的脾气，虽然她了解的是以前的林风。她不顾身上的伤痛，又一下子扑到林风身边。

　　“金童，金童，你快点跪下，让大老爷饶你啊！”林王氏摇着林风的腿，带着哭腔道。

　　林风的身体虽然虚弱，但他并没有跪下。

　　林王氏又立刻伏在地上，冲着面前的王麻子，跪好双膝，不停地磕着头：“大老爷，是我儿子不懂事，求求您饶了他吧……”

　　林王氏的哀求，王麻子的蔑笑。

　　“金童，金童你快跪下啊……”

　　林王氏在哀求自己，泥土地面上石子嶙峋，她的额头已经流下血来。

　　林风看着林王氏。

　　扑通。

　　自己的膝盖狠狠地撞到了地面上。

　　但剧烈的疼痛丝毫无法掩盖他此刻的屈辱。

　　或许在这个时代下跪并不算什么，但对于林风来说，膝盖接触地面的那一刻，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屈辱！

　　即便是生性软弱的他，这种屈辱也深深地烙在了他的骨头上！

　　王麻子似乎有些累了，看到林风跪下了，他也就挥挥手，不耐烦地走到了一边去。

　　毕竟流民那么多，也不在乎这一个，那一顿拳打脚踢，气也已经消了。

　　“娘，我们走。”

　　林风扶起了林王氏。

　　林王氏有些呆呆地看着林风，这是林风这些天来第一次叫她娘。

　　阳光，在大地上洒下一片金黄。

　　回家的路上，林风终于知道林王氏走到这里是多么不容易，受到裹脚的摧残，林王氏走路就像只是用脚后跟点地一般，一点一点向前挪。

　　林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居然将林王氏背在了背上，也就在这时，他知道了自己母亲骨瘦如柴的身体究竟多么轻。

　　当林王氏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那张被包裹的里三层外三层的糙面饼时，林风终于哭了。

　　这么多天来的委屈，这么多天的伤痛，软弱的林风终于哭了出来，所有的不满，所有的委屈，都倾泻到了这个叫做自己母亲的女人的怀里。

　　“饿了吧，快点吃吧……”

　　林风一生也无法忘记的母亲的眼神，还能够陪伴他几天的母亲。

　　天色暗了，回到家了。

　　林风草草往嘴里塞了几口饭便倒头便睡。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母亲在告诉林明，今天林风将饼分给了她一半。

　　这个地方，始终是个家。

　　“轰！”

　　不知什么时候，一声巨响将林风惊醒。

　　外面黑云压城，暴雨倾盆，春雷滚滚，原来是雷声、

　　现在……应该半夜了吧。

　　奇怪的是，一向勤俭的母亲现在居然还点着油灯，并不时地打开屋门，向着夜雨中张望。

　　夜色下的大海黑浪翻滚，狂风呼啸，似乎整片天地都在被撕扯。

　　林风微微动下身体，无尽的刺痛便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他从外面的暴风雨中隐约辨别出了圾拉圾拉的淌水声，紧接着，林王氏一脸惊喜地打开了屋门。

　　一个人顶着蓑衣走了进来，还不等他脱下蓑衣，林王氏便一下子抱住了对方。

　　林风看到了林王氏幸福和宽慰的泪水。

　　“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林王氏帮着林明脱下蓑衣，递上毛巾，然后将蓑衣抖抖水，挂了起来。

　　这时林风才看见林明手中的鱼篓。

　　林明拉过林王氏来，打开鱼篓，高兴地说：“看看，多么大一条鱼！”

　　林风闭上眼，转过头去，他知道在盐场工作后，为了生计灶丁们很多会傍晚出海捕鱼，即便如此，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林风还从来没有尝过鱼的滋味，因为鱼都在第二天早上被卖掉。

　　但是今晚……这种天气林明居然还出海，万一出事了留下林王氏自己怎么办？不知为什么，林风生起气来，为林王氏，自己母亲的不忿，林明，为了钱连自己的妻子都不顾了吗？

　　“这鱼就不卖了，明天早上你早点起，将这条鱼收拾收拾，给金童做碗鱼汤，让他补补身子，只可惜今天风雨太大，只捕了一条……”

　　是林明的声音。

　　林风的身体不自觉地震了一下。

　　林明，这个是自己父亲的人，这个忽略自己的人，冒着暴风雨出海捕鱼，是为了……自己？